00.
家用温度计的示数在上午十点时升至二十四度,一个无论对人还是对小型厢式货车来说都足够适宜的温度。而这也意味着即使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刻也不会超过三十度——没有人会抱怨炎热的天气和体内迅速流失的水分;不需要严苛地控制车速以防引擎过热或爆胎;我们靠谱的司机凉太也愿意多开一两个小时、而不是提早与相比之下不靠谱得多的Mandy交班。总而言之,愉悦的一天。
此刻我们行驶在稀树草地边缘狭长的公路上,极目远眺时能看见黄沙在风成作用下塑造的一座座小丘,不过好在绿色依然是我们眼前的主色调。这样最好,前排的司机们不至于过早地进入视觉疲劳的状态,而我们这些乘客至少还有风景可看。玲於与隼这两个家伙昨晚鼓捣车上的电台设备到将近天亮,现在双双歪在后座补觉。龙友和裕太也在休息。他们在出发前对整个车子进行了一遍大检查,从发动机和水缸的状态,到轮胎气压范围,还有排气管是否正常工作——这两个人总是把那根金属管比作小鸡鸡,而后在突突突的阵阵白烟里哄然大笑。
难道这样可以排解检修工作的无聊吗?我实在搞不懂他们。
好吧,不过的确很好笑就是了。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里,有什么念头灵光乍现地来到我的脑中,于是我意识到,这趟旅程虽然不过是重复我们七个人日复一日的琐碎日常,但好像值得记录一下。
或者说,值得记录的点并非“这趟”,而是“旅程”本身。
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按理说接下来是应该开始叙述这一行发生的种种了,不过在此之前让我先把今天目前为止发生的事情写完。在更为久远回忆开始之前首先要确保的是,不要忘掉现在的事——
在这趟旅程即将接近尾声的这天早上,我们遇到了一位搭车客。尽管那个身影只是试探性地挥了挥手,可好心的凉太依然把车停在了路边。我摇下车窗时正听见这位风尘仆仆的远行者问:“请问你们要去哪里?”
一向负责出面交际的隼还在沉睡,于是我便认为这责任自然而然地落到自己头上。我隔窗伸出手,朝着印象中车身上“GenEx”图标所在的位置指了指,心情颇佳地回复:
“看这儿,年轻人。我们送快递,哪儿都去。”
01.
我还记得出发当天也是一个晴天,不过太阳要比现在热烈得多。Mandy说这样的早晨适合暖洋洋地蒙头睡觉,不过我相信他就算阴雨天也一样会这么说。总而言之,按时定点集合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件难事,所以作战方略是取车之后一个个地去接人,和往常一样。
原以为这不过是迁就大家赖床习惯的小创举,现在倒是为我的记录提供了便利,事情总是意想不到的地方收到成效。
在我之前,已经在车上的是凉太和龙友。这两个人是老搭档,很久以前他们就经常一起出车。一般人或许很难想象开车技术如此娴熟的司机对引擎盖下面藏着什么完全一窍不通,或者只需要听听响动就知道车子出了什么毛病的修理师居然连驾照都没有。但对于我们这群人来说,一想到是凉太和龙友,就好像一点都不奇怪了。
现在想来,第一次见到他们两个时隼跟我咬的耳朵“我看不是搭档,是姘头吧”,倒也不无道理。不过就目前二位的状态来说,谁知道呢,或许他们对于彼此之间的关系有专属的独家定义也说不定。
接下来上车是我,毫无疑问。要说起本人在这一行人之列的原因,除了我与龙友是多年的老友之外一时间竟然想不到别的。事实上我们所有人的交集好像都是龙友那间小小的修车厂,不过这个之后再表,先继续聊聊我。
与其他人相比,我什么都略懂一些,可惜的是每个我粗通的领域都各自有成员极擅长,所以也轮不到我真的去做什么。听上去有点儿多余的意思,但事实上,我居然是被大家当做领导者的那个。这就让我不得不想起那个经典款小游戏了。你说举旗僵尸与普通僵尸到底有什么区别呢?好像没有。可总要有人拿着那块儿破布走到大家的前面打头阵,大概是一样的道理吧。
紧接着我上车的是隼。我与他认识的时间比目前为止我活过的半辈子还要长,而后就一直维持亲密的关系和比较近的距离——你看他家都住在我附近。这么说吧,如果我为远行收拾行装,一件一件盘算要带的东西的时候,我一定是按照“手机、钱包、钥匙、隼”这样的顺序数下来的。就是这样的熟识程度。
当然啦,这么说绝对没有他是我的附庸的意思,事实上他大概比我有用得多。在由怪胎和笨蛋组成的一群人里,有这样一个善于跟人打交道、愿意提前帮我们预订餐厅和住宿、承担与外界沟通工作的人……反正我只会由衷地感慨一句,真好啊。
还好有隼在。我相信其他人也都是这么想的。
而后是裕太。他是龙友那家修车厂的合伙人,两个人术业有专攻。龙友更擅长找到车子的毛病,听起来单纯依靠经验主义就能解决的问题,但龙友总说这活儿更多还是要用到理性的逻辑推理与分析——换言之,要动脑子。而裕太总是沉默地拿着扳手与改锥敲敲打打,他才是真正沉浸在具体的维修事业里的那个。
与此同时,我总是忍不住怀疑裕太脑袋里有什么东西不太正常。说话啦,做事啦,他好像特别有自己的一套逻辑——如他自己所言,外星人的逻辑。他简直像通过与我们的相处学习怎么融入地球人的阵营一样,不过显然,我们这群人也没办法对他造成什么好影响。
所以裕太有时候会露出一副苦恼的表情,可能真的是因为这个吧。
最后上车的是玲於与Mandy,他们两个合租在一起,要我说得感谢命运这样的安排,总算有人能稍微治一治Mandy的起床困难了。不过说起来也是蛮神奇,这两个在身材、年龄等等各方面都相差不小的人居然相处得如此和谐,看来他们自述的“爱好兴趣完全一致”确实不假。但即使这样也很难得,就像有人喜欢性格互补,有人喜欢另一个自己——显然他们两个在这方面也是完完全全的同类。
我至今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情景。自然也是在龙友的修理厂,彼时日后陪我们征战的小卡车还是刚从报废车的墓地里拖回来的一堆废铜烂铁,我、龙友和裕太正在绞尽脑汁地想办法复活这个家伙。玲於和Mandy就在这时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的冷凝液即将见底。于是龙友带着Mandy进仓库找货,玲於留在原地看我们毫无章法地到处敲敲碰碰,忽然咧嘴笑了笑。
“我知道你们打算做什么、要去哪里了。”他宣布,兴奋而不失狡黠,“喂,我说,加我们两个一起怎么样?刚刚进去的那家伙恰好有这种小货车的驾驶证。至于我,我可以帮你们鼓捣电路,车载电台啦,导航啦,引擎盖里的大动脉们或许也可以一试……我猜?”
“这鬼地方糟透了,但至少还有一点儿好,我们还可以试着逃离。所以,考虑一下吗?”玲於说。
他说得对,于是我们多了两个新伙伴。
总而言之,就是我们这样的七个人踏上了过往无数次、以及这一次的旅途。龙友曾经在之前某个露营的夜里问我关于这些旅程意义的话题。我说这玩意儿为什么要考虑那么多意义,它可以表现得像一场欢聚或者一场别离,可那都不是意义,旅行就只是旅行而已,跟什么人在一起、遇到什么事,这才是最重要的。
他当时好像很惊讶,打量了我半天,最后吐出来一句“亚岚君,你也就只有看起来傻吧”。
我就当他是在夸奖我了。
02.
旅行最开始的一两天总是让人感到兴奋,但现在回想起来,其实也不过是乏善可陈的一段路罢了。我们自人口稠密的聚居区出发,沿途总避不开大大小小的城镇与村落——都是类似的景象。城市文明发展到如今的程度,连人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更何况楼与楼、房与房呢?这就是为什么我以为“路痴”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属于城市病的一种。那些纵横交错的、除了名字之外好像没有什么不同的道路,两侧相似的街景无限延伸,能够分辨它们的人已经可以算是有异能了吧。
哦,不过我们当中的确有一个具有这样异能的人——凉太。
这也是为什么头两天几乎总是凉太在驾驶。他好像格外擅长在城镇间的道路行驶,我是说你很难想象有人真的可以提前看几眼地图,然后靠一点语焉不详的导航就可以走对每一个岔路、找到所有的捷径。
甚至这人还能一边开车,一边语调平常地向我们介绍:“这座镇子边缘的种植园种花生,据说镇子上大半榨油厂子靠它活着。再往前有个小牧场,养牛——我们需要买点鲜牛奶吗?”
Mandy仿佛没过脑子一样地随口接他的话:“买点呗,玲於说不定还要长身体。”
话音未落他的头就挨了玲於一下。
龙友则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还没开口就先带上坏笑:“亚岚酱买点吧,毕竟吃什么补什么。”
我琢磨了半天也没转过这个弯儿来,但直觉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于是回敬他:“这有什么可补的,我又不会产乳。”
车里沉默了,连玲於都适时把车载电台的音乐声拧到了最低,而彼时彼刻恰好有一辆警车从我们旁边呼啸而过。虽然不知道是为了迎合哪边,车内的诡异气氛还是车外的隐患,但是nice move,玲於。
最后,隼忍不住长长地“嘶”了一声,揽了揽我的肩膀。“我说亚岚君,下次没听懂就别接话了吧。”他小声嘀咕,“虽然你好像把这个话题推到了什么全新的领域……”
在其他人漏气般的笑声里,我猛然反应过来这帮不着调的玩意儿都说了些什么限制级的话题。
于是我掏出钱包,看也不看,直接扯出最大的那一张票子,狠狠拍到副驾驶座Mandy的肩膀上。
“去,把这个牧场的鲜牛奶给我买空。”我佯装凶狠,扬手把这群人逐个指了一遍,“我看你们这些家伙全都需要给我好好补一补。”
凉太稳稳地把车子停在养殖区的门口,瞥了一眼Mandy手中的钞票,然后转过头来,眼神格外真诚:“多给几张吧leader,按你的说法,我们最好直接买一头牛。”
后续?后续自然是除去乳糖不耐受的隼,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一杯鲜牛奶作为早午餐。在被买走之前,牧场主人将他的产品们保存在冷室中,这反而更加激发了新鲜牛奶那种特有的甜。自然是好喝的,我不时能听到有人发出喟叹。
唯一喝不到的隼跟着叹了口气。于是龙友咬着吸管拍了拍他的肩膀,含含糊糊地做出安慰的姿态:“没关系,你是我们之中最不需要补的了。”
他挤挤眼睛,刚伸出手打算对着隼指指点点,被我忍无可忍地一巴掌拍了下去。
“适可而止一点吧你,这个梗到底还要玩多久啊!”
而隼严肃地点点头,作势扯开自己的裤子低头看了一眼:“可能确实是很大,那就不在乎这一时了。”
……这群人没救了,我说真的。
不过,隼,我怎么感觉你是不是也理解错了什么?
我们就这样吵吵嚷嚷地穿越过一个又一个镇子,同时采购一些需要的物资,从吃吃喝喝的储备,到扳手、机工凿、锤头、转子,再到备用胎、护板这些配件,甚至连减震器都未雨绸缪地买了四对。上次只不过是多走了几十公里的山路,后轮的减震器就一下子好事成双地碎了两个。而这趟不比从前,我们所有人都有这样的共识,谁知道这趟暂时还看不到终点的路上会发生些什么呢。
但我必须要说的是,哪怕是我们,也不可能总是这样吵闹。就像人们印象里的那样,出车的第三、四天最难熬。没有人可以逃过那种因为车窗两侧飞逝而过、却又一成不变的风景而产生的烦躁感,做多少次深呼吸都没有用。尤其我刚刚也提到过,在开始时,还没人知道这趟旅程会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这种焦虑感几乎是致命的。我不知道“要不回去算了”这个念头究竟在几个人的脑子转了几次,是不是真的有谁已经把这句话在嘴边悬了又悬,但我可以感觉出车内的低气压,它逼得我们简直要发疯。
现在说这些,可能有人会觉得这不过是一种阵痛,旅行也好,与一群人的相处也好,总要有那么一阵厌烦期,捱过了就好了。但凭我的经验来看,这不是可以自行消弭的东西,它才不会简简单单地就那么来无影去无踪,总要有人把它当一回事出来解决掉才行,不然是要留下病根的——算了,我也说不明白。
不过,这好像也不是什么一定要在这里就说明白的要紧事。也许我继续写下去,会有人最终理解我在说些什么的。
“这样可不行啊。”我听到凉太低声自语。
但我得承认我当时也在心烦意乱之中,虽然意识到他说这话大概是有什么要发生的意思,可实在懒得应付,因此并没有给他任何回应。我想车上的其他人也都是这么想的,毕竟凉太的话罕见地冷了场。
但很快,车里安静的空气就被打破。副驾驶座上的Mandy鬼吼鬼叫起来:“凉太,你刚刚,喝的不会是我的饮料吧?”
他本来嗓门就大,这一下直接惊得半躺在我旁边浅眠的裕太一个激灵挺身而起。他恶狠狠地开口:“凉太喝你口饮料怎么了?你的里面洒金子了?”
“那倒没有。”曼迪说,“洒酒精了。”
这下情愿的不情愿的,大家全醒了。
当事人凉太一脸沉着冷静,通过后视镜我可以看到他的眼里闪着奇异的光。而后我,还有其他人,我们的身子全部不自觉地往后仰了仰——这家伙怎么还提速了!
“凉太你要不然冷静一点找个路边停一下车。”我颤声说,“还有不到二十公里就是出城的检查点,据说查得最严的那一个……你这样,不行吧?”
“那怎么办。”凉太无辜地眨了眨眼,“可是我和曼迪君都喝了啊。”
我刚想从包里翻自己的驾照,不过是当初考来玩儿的东西,自从认识了这群人之后我几乎再也没有真的开过这个型号的车,但除此之外好像也别无他法了。还没等我掏出个什么,凉太就兴奋地开口:“要不我们闯卡吧!”
Mandy的声音听起来都木了:“怎么……闯?”
“就这么呜——地闯过去啊。”我简直不相信这个拟声词是从凉太嘴里发出来的,而他就像是为了回应我一样,又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呜——呜——地。”
隼也难以置信地戳了戳Mandy:“他不会喝多了吧?刚刚那一口是多少啊?”
“得了吧,你们几个加起来都不一定有他能喝。”从刚才起就在饶有趣味旁观的龙友终于噗地笑出声,“这家伙刚刚也就抿了一下瓶口,嘴唇都不一定打没打湿。跟这儿逗傻子玩儿呢。”
凉太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龙友,笑着放弃了继续演下去。“多讨厌啊这个人。”他小声嘀咕,“那我还是稍微抿了一点点到嘴里的,做戏也要真一点才行吧。”
除了这两人之外的傻子一号到傻子五号纷纷松了一口气。
不对,除了玲於。
只有玲於依然眉头紧锁一脸严肃。他的目光在凉太、Mandy和那罐饮料之间来来回回转了又转,直到其他人陆续觉出不对来,把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时,他才缓缓开口:“凉太,你的嘴……还好吧?真的没事吗?”
凉太被他问得一头雾水,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语气也变得不确定起来:“应该还好吧?”
“可我刚刚看到Mandy君往饮料里面倒蒸馏酒,有点嫌弃他加得太少,就顺手拿了一瓶给他补了一点。”玲於犹豫着开口,“我加完才发现,那瓶好像是龙友君和裕太君拿来放机油的。”
……
我们的车嘎吱一声停在了路边。
凉太转过头来,满脸疑惑和不可置信。“我为什么一点感觉都没有……”那张平日里绝对可以称得上帅气的脸此刻不自觉地皱成一团。
“可能是因为,我是骗你的吧。”玲於耸了耸肩膀,“我保证我加的是蒸馏酒,只不过浓度比原本的高了那么一倍吧……”
“还好你没喝下去,不然我们就真的没有司机了。”他补充道,“毕竟Mandy那家伙的酒量比起你来可是差了不止一点半点。”
Mandy没有回应他。这家伙居然在我们谁都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睡过去了。
不知道是谁先笑出了声,也许是我,也许是裕太,但很快所有人都放声大笑起来。明明怎么想都觉得荒谬,但还是好笑得出奇。交织在一起的笑声回荡在车厢这密闭的空间里,我知道那种奇怪的氛围已经不复存在了。
龙友最先拿过那罐造孽的饮料。“既然如此,那让我也浅尝一下好了。”他仰头喝了一口,随后表情整个纠结成一团,“好辣。玲於你到底倒了多少进去啊——”
玲於挠了挠头:“也没多少吧……”
“你给我自己尝一尝啊!”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地,不需要开车的我们五个都或多或少地沾了点儿。老实说玲於可能下手真没什么轻重,我感觉自己当时也就喝了一小口,就有一阵热意直冲上天灵盖,连带着脸上地热度也逐渐攀升,意识也要飘忽起来。我只记得最后我醉笑着告诉凉太,又要拜托他载我们一群醉鬼啦。凉太无奈地笑着,轻巧地回答我,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真好啊,我想。
这次是凉太和玲於,下次可能是我,或者龙友,一向擅长装傻搞怪的家伙;也可能是隼,他会直接来段脱口秀吗,这我倒也不清楚;甚至也许有朝一日会是裕太,那种上车睡觉的家伙。但总之,总有人会出来搅浑一池死一般的静水,要它生机勃勃地泛起波澜来。
是这群家伙,真好啊。
03.
我以为我睡了很久,至少一天一夜那样久,实则睁眼在仅仅两个小时后,但入眼的景色已经与之前截然不同。车窗两侧或远或近地错落分布着低矮的民居,稀稀疏疏的,后面有城镇的灯光,而前方则可见群山与郁郁葱葱的树。看来我们已经离开了最后一个检查点,正在向更为地广人稀、以至于可以称之为无人区的地方进发。我还注意到凉太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休息,现在我们的驾驶员换成了Mandy。
蒸馏酒就是这样,纯度高,但来得快去得也快,纵使酒量差劲如Mandy也可以很快从中恢复。
“醒了?Leader。”凉太没什么精神地招呼我。
我点了点头:“怎么样,还顺利吗?”
“被那种地方盘查,怎么也称不上顺利吧。”凉太笑了笑,“不过倒比平时快了不少,幸好你们这群家伙都醉着。”
听他的意思,那群警察们尽职尽责地搜查了我们后半个车厢里的货物,但就在要越过隔断搜查到前半部分、也就是我们在的区域时看到横七竖八的几个醉鬼,就不太情愿进来搜了;再加上凉太几句话巧妙的周旋,他们随便翻了翻便爽快地放行。
“其实还有一些小伎俩。”凉太说,“比如打从靠近那个检查站开始,我就把车里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三个档。”
不愧是你,凉太,我笑出了声。
“什么语言周旋,明明就是献祭了我才买回来的蒸馏酒。”Mandy接着叹了口气,“凉太跟那几个条子说要把酒送给他们那会儿我都已经醒了,但愣是不敢出声,可心疼死我了。”
“会有机会再买的。”我嘴上说着,一只手悄悄绕到另一边Mandy看不见的地方,给凉太比了个大拇指。
干得漂亮。
不过凉太并没有给我什么回应,从刚才开始他就只是愣愣地盯着前视玻璃。我顺着他的视线向外望去,天色已有将颓之势,风声自我们两侧呼啸而过,这段路上只有我们一辆车,在辽远的天地间似乎显得有些凄凉。
看上去我们好像没办法在天彻底黑下来以前到达今天预期的休整点了。但是凉太摇了摇头,神情变得些许严肃。
“不止是那回事。”他说,“现在才下午四点不到,外面不是天黑,是暴风雨要来了。”
我浑身一激灵,最后一丝残留的酒意也尽数散尽。
凉太是对的。甚至不需要借用裕太随身携带的小型望远镜,单单朝前方极目远眺,就可以看见远处天空中铺天盖地的黑云,云层的边缘如切割过一般整齐,是冷锋。
骑行者们最怕遇到暖锋带来的降水,那种缠绵数日的雨足以打乱一切出行计划。而对于我们来说,躲在车厢中理应是不怕长时间雨淋的,因此绝对是冷锋的疾风骤雨要可怕得多。如果只是单纯地熄火、抛锚,或是再过分一些,底盘进水,这些倒也不是不能应付;可一旦暴雨来袭,来不及排掉的水漫入发动机中浸泡到电路,那就不是好玩的事了,严重的话,这甚至会要了我们的命。
显然这次的情况是比较严重的那一种。尽管我们与积雨云相向而行,可云层移动的速度比我想象中要缓慢得多,这也就意味着我们受其影响的时间也要相应变长。
“如果我们往回开的话,在刚出城的地方有个小加油站,可以在那里暂时避一避雨。”凉太翻着地图,“继续向前走,十公里外的树林里有通向露营地的小路,据说从前是学生们夏令营的场地,只是废弃应该有一段时间了。”
“坎特维拉营地?我看不行。”醒了的玲於插话道,“那地方我去过,是林中靠近湖岸的低地,暴雨时四面八方的水向那里汇流。真去那里的话这辆车神仙也救不回来。”
回去则更不现实。我们好不容易才过了出城的检查,绝对没有冒着风险再回去一次的道理。
好吧,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就眼前的情况来看,除了与暴风雨正面对决,我们别无选择。
“把大家都叫起来吧,亚岚君。”凉太叹了口气,“这会是场硬仗。”
“情况怎么样?”我戳了戳龙友。
在正面迎击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之前,我们尚且有时间经历一次小小的休整。现在,这家伙正在把自己工具箱里的大件小件们拿出来又放回去,偶尔拎起来仔细看一看,像是在做什么质检抽查一样。
于是我知道他在紧张,尽管他自己肯定不愿意言明,并且每次都要大言不惭地说这叫思虑周全。
“没需要担心的。”他粗声粗气地回应我,“倒不如说还好是现在马上要遇到暴雨,刚出发没几天,正是跟车子磨合到最好的时候。”
与此同时,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他不动声色地将工具收收好,却留了一只黑色的皮质手套在手上——只有一只,指尖沾了点儿机油,还略带一丝烧灼过后的刺鼻气味。这只阻燃皮革质地的手套陪了他很久,最起码打我认识他开始他就戴着它。修车的时候他用它触碰那些没办法直接伸手去摸的地方,像在抚摸情人。
我问过龙友另一只在哪,他耸耸肩说那谁知道,可能真的被某任情人顺走了也说不定。但总归他只需要一只,有的时候还是需要另一只手粗暴一点直接摸上去,以皮肤直接感受总比隔着什么来的痛快。反正龙友是这样说的。
我得承认这话要引起什么不好的联想,不过鉴于您已经读到这里,大概对我们这样不着调的说话方式已经有了一些抵抗力,请不要太在意。况且按照叙述顺序,这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适合延展到那种话题的地方。所以让我们重新回到那场要命的风暴。
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吗?大概是我表情里担忧的成分太过明显,龙友噗地一声笑出来。他伸手捅了捅隼的腰眼,满意地听对方发出一声怪叫后大大咧咧地开口:“喂,隼,抓紧做点什么救救你家亚岚君,再这样皱眉头下去发际线会更朝后走的。”
“那就只有这个了吧。”隼略一思忖,抬手拧开了车载电台,并随手拨了个最大音量出来。
登时我们就收获了玲於和裕太不满的叫嚷,和瞬间充斥于整个狭小空间的音乐声。
我得说是很平平无奇的流行乐曲风,兼有一点儿电子乐的元素,像是制作人胡闹着这儿搓几下键盘那儿加一点效果音做出来的、花里胡哨的作品。我听得万分尴尬,可不得不说,正合衬眼下的情景。
隼倒是对此满意得很,摇头晃脑地打着节拍。他最喜欢这类的东西,要振奋一点儿的节奏,要歌词里充满“梦想”啊、“未来”啊、“奇迹”啊、“未尽的道路”啊这类虚无又中二的词汇。
其实我也喜欢。
其实大家都挺喜欢的。
我认为这不涉及个人审美的问题,当然每个人都各自有自己喜欢的歌曲类型。玲於沉迷美式摇滚,凉太对古典乐有良好的品味,还有人喜欢布鲁斯、country road、或是老式英伦腔调,我则对后现代电子乐灵魂乐这些毫无抵抗力——可那又怎么样呢?
这群人凑在一起时,你会不自觉地想听一些之前提到的、“俗里俗气”的流行。就好像你不再需要那些锐利到要划破乐章的音符、那些嘶吼或者空灵的炫技唱腔,你不用非得要握紧拳头操翻这个世界,也不用四大皆空直接冥想进入化境,只要对未来心存希望就好了,一切自有其解决之道。
说到底这和人有关。
好吧,现实是这个世界不要操翻我们就好。因为大雨已经在我们的头顶酝酿。
这玩意儿想来是不知道什么叫做含蓄,什么叫做循序渐进,仅仅几滴像是无意溅在前挡风玻璃上的水珠过后就直接兜头浇下。霎时间天地间合鸣,雨滴落在车顶的声音比之落在远处平原的惊雷并不逊色,呯呯嗙嗙,我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像烟火于空中绽开这样唯美的比喻,可谁让这时车里正巧是首夏日元素的欢快曲子,竟给眼下的情景赋予了一点荒谬的美感。
“可惜开不快啊。”龙友与我同时心有灵犀地感慨。
这水在路面上简直要汇成条条涓流,再把我们剩下所有人的胆子全借给Mandy,恐怕他也不敢真把这笨重的车开到飞起、带我们快速穿越暴雨区域。这种时候真的怨不得我要去羡慕摩托客们,他们才是真的感受风雨雷电冲刷前路、与这天地融为一体的人,应该是有种别样的爽感吧,尽管我料想得到那滋味儿绝对不好受。
“算了,最起码Mandy君的雨刷器快到飞起。”龙友耸了耸肩,忽然像哪根儿筋没搭对一样地喊起来,“前面的朋友,我们一起来!说——”
“说什么?”他扭头环视了一圈,“快,谁想个词儿,这时候要调动情绪的话该喊什么?”
完全就是在胡闹嘛,可居然大家也都在跟着他冥思苦想。也许我们这群人真的得上天垂怜,是该受到点启示的,在那一瞬间有什么灵光乍现地来到我的脑中,我竟不知道还有什么比这句更合适。
于是我说:
“去新世界。”
04.
“就在这里了?”凉太问。
“就在这儿吧。”我们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距离那场要命的暴雨被我们甩在身后已经过去将近一天,天空仍有少许残云,但眼前已经是大亮的天光,是时候找个地方稍微停下来、重新规划规划路线顺带来次大休整了。凉太选中的位置在靠近山脚的湖区最外沿,自山侧远眺即是平坦的草地。雨后泥土松软而湿滑,草本植物的清苦气息浸润水汽,在空气中弥漫。而湖畔恰巧有一片不小的石滩,足够我们扎营停驻。我们的车子停在靠北地势稍低的湖边,也是被划分出来的生活用水区,此刻曼迪与裕太正专注于洗车。玲於则在另一侧忙上忙下地指挥隼和凉太搭帐篷,他心细,平时也喜欢鼓捣这些靠杂七杂八零件支撑的东西,因此忙得不亦乐乎。相比之下隼就没那么情愿了,我看他举着根地钉,噘着嘴被玲於教育。
“笨蛋啊你,地钉打斜了都不知道。这样帐篷底面不就不平整了吗?”
“你又没有给我尺子。”
“这还要用尺子?”玲於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用眼睛看不就行了?”
“我近视眼。”隼理直气壮地反驳他。他四下看了一圈,忽然露出一个坏笑,兴致勃勃地凑到玲於耳边:“哎,我说,让Mandy桑和凉太过来,两个人脚对脚躺成一个直角,我再在他俩头的位置打钉,这样就能打准了。”
玲於噗嗤一笑:“合理,正好他俩差不多高。”
不远处的凉太浑然不觉,正认认真真架起下一座帐篷。于是听完了我们家两位末子离谱发言的我走到他身边,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什么,凉太,听我一句劝——无论发生什么,都一定要坚定地站在这片土地上啊。”
“不公平啊利达,你怎么不去提醒Mandy君。”玲於双手插兜溜溜达达地凑过来,边检查凉太的工作边向我搭话。
“那家伙怎么样都好啦。”我耸了耸肩。
凉太还是一脸迷惑,但摇摇头,也跟着我们笑了。
远处的龙友扯着嗓子喊。
“喂,你们几个!怎么还有功夫胡闹啊!好歹来个人帮帮我……算了,就亚岚君吧,快点过来啊!”
“怎么不叫别人啊,明明你们三个的活儿也差不多干完了。”我咕哝着站起身。
凉太看了看隼,又看了看玲於,而后冷静地回答我:“可能因为龙友君在准备大家的饭吧。”
……顿时我就感觉这活儿责无旁贷了起来,连走过去的脚步都多了几分沉重的使命感。
龙友正在我们准备升起篝火的地方粗暴地撬罐头。我应该没有提起过,但这家伙确实做得一手好饭,就连煮个方便面都比别人煮的好吃。
其实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今天的晚饭看上去是方便面配午餐肉罐头,不过,好吧,也够好了,毕竟是龙友君煮的,在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还能有什么
所求的呢?
“关键在于火候和煮面的时间长短。”龙友见我过来,干脆地把掏罐头的工作扔给我,自己跑到野营锅边烧水,“还有放料的时机——喂,你别把肉全弄碎了啊。”
“同意,除了最后一句。”我说,“懂不懂拉面的艺术啊。好的拉面除了大块的肉之外还要有炸得酥脆的肉末铺在汤里作为配菜的,一看你就没吃过好的。”
龙友一边加燃料一边嗯嗯地回应我。
“那麻烦你来炸——不过鉴于我们只剩下这一点儿食用油,或许你应该先从种向日葵开始?”
我想了想,快速地对他露出一个足够灿烂的笑:“不瞒你说,鄙人正是阳光开朗挂的,向日葵。”
他也飞速地看了我一眼,手上动作很快地下进锅里好几块儿面饼:“谢谢,确实油到了。”
……烦死了这个人。
不过方便面和罐头搭配最大的好处就是快,一旦开始下锅,那离吃上这口热饭也就不远了。龙友动作也麻利,煮到大概三分半时捞出来三碗,四分半时三碗,五分钟时最后一碗——大家对于面条软硬的喜好不同,这人看上去大大咧咧,却把这些小细节记得清清楚楚。这时裕太和Mandy终于把我们的车翻整一新,见到面正好出锅,裕太便过来端走了五分钟的那一碗。
“老年人啊你。”龙友嘿嘿地笑着,给他又添上些汤。而后者瞥了他一眼,也跟他一起笑。
“那又怎么了,我懒得嚼。”
“不过,哦,对了。”裕太话锋一转,“我和Mandy君刚刚在车里翻出来几罐啤酒,不多,但大概每人还能分到几口——喝吗?”
那当然是喝。我刚刚还说在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可求,这不就有了。
酒不足但饭饱后天色已经逐渐变暗。我们已经走到四季没那么分明的地方,可入秋的天气是不骗人的,哪怕只有一点儿,那也是属于秋天的凉意。于是除了凉太和Mandy凑在一起研究地图,其余的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帐篷,争取早些入睡保存体力。不一会儿我隐隐约约看到外面的露营灯变得更加昏暗,只能照亮门前这方寸之地,便知道连那两人也回去休息了。
就说他们两个肯定也撑不住,尤其是Mandy,我看那家伙吃饭的时候都快困得睁不开眼了……我迷迷糊糊地想。身边的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的思路也就停在这里。
但这场黑甜觉并没有持续到天大亮,而是戛然而止在凌晨四点。有人小声叫我和隼的名字,并轻轻推着我的肩膀。我勉强睁开双眼,强迫自己清醒一些时,看到了裕太的脸。
而他只是指了指帐篷外,示意我们跟他出来。
钻出帐篷时隼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不过大家看上去都是刚睡醒。我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所有人都在,而这意味着裕太居然真的把大家都叫出来了,在这样一个不知所以的时间点。
甚至包括Mandy。
虽然他看上去一脸低气压的样子。
把我们叫起来的罪魁祸首此刻正坐在车顶上,把玩着手里的露营灯。见我们看过去,他抬手,示意我们看看天空。
“抬头。”
他关掉了露营灯。
骤然失去光源,我的眼前先是浮起层层雪花光点,但随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更多闪烁的光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我从未见过这样多的星星。
只有当你彻底远离一切人造的灯光,才能看到最纯粹的星空。它不像诗人们描述的,漆黑如墨的夜空,配上梦幻的星云,星座在其中若隐若现。它只是……只是星星而已。
很多、很多的星星而已。
有的耀眼一些,有的则稍微黯淡,可谁也不曾挡了谁的光,大家都无遮无拦的,迢递跨越千百万年而来的一点亮。天空由天顶正中的墨蓝渐变至地平线附近的浅白,而朝阳正在那里酝酿。不知从何而起的风吹动身边的浅草,顺着风吹来的方向,我恍惚间看到了流星沿着天的边缘静谧地划过。
听不清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喟叹。我知道这一瞬间是应该诞生感慨万千的,可现实是没有,最起码我没有。与我而言,我只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归属感,就好像我不再属于其他任何,除了脚下湿润松软的土地、头上辽远的天空。
最先从震撼中恢复正常的感官是我的听觉。我听到裕太的声音。
“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感觉,不把你们叫起来看看这个实在是太亏了。”
“这真是……这真是……”龙友喃喃着,“你这家伙是怎么想到这时候起来看星星的啊。”
“我起来撒尿的。”裕太看了他一眼,“谁让你的面做得那么咸,害得我晚上多喝了一大瓶水。”
龙友的嗓门马上高起来。“咸?你问问其他人哪有觉得咸的。这都觉得咸、面还要最软的,我看你确实是老年人了吧。”
而后他又察觉到自己的声音过大,似乎与这夜的氛围有违,便放低了语调:“算了,算了——喂,老年人,给我用用你的望远镜呗?”
其实也看不见什么。裕太的随身望远镜不过45倍的放大倍数,堪堪看得清月亮上明明暗暗的环形山。今夜是下弦月,一颗明亮的星星伴随在旁。
“是金星还是木星?”
“不知道啊,也可能是火星?”
我们轮流拿起那架小望远镜,煞有介事地调焦,再对准夜空,做些毫无根据的推测。直到这时那些走失的感慨才重新回到我的脑海中。
那感觉就好像……我已找到我的应允之地。
就是此时此刻,跟这六个人站在一起,在这个未经开发的小山脚下,面朝远处的平原,大家一起吹着夜风看星星。
直到天空开始褪去深蓝、天光逐渐照亮云影时,我们才回到各自的帐篷重新入睡。在此之前,凉太忽然开口:
“既然大家现在都差不多清醒了,我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我们在躲暴风雨时走岔了一点路,但如果要回到原路,最近的走法是翻过这座山。”
“好消息是,”他与Mandy对视一眼,声音轻快,“不需要回到原路,只要一路向南开下去,最多一天我们就能到边境,还是最值得尝试穿越的那一段。”
“那么,各位晚安。”
05.
现在,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经过这漫长、漫长的叙述,我们终于再次回到了当下。大晴天、气温二十四摄氏度、遇到一位搭车客的当下。
这位搭车客最终还是上了我们的车,但很难说究竟是谁选择了谁:回答我“你要去哪里”的疑问时,“边境线”三个字使得凉太打开了车门的锁;而被问及为什么打算搭我们的车时,这位说,因为我指给他看的标识与他喜欢的乐队非常相像。
“这可不兴说啊。”我打趣道,“至少国境线以内,可不允许你说的那种乐队存在。”
所以在我们这种想要偷渡出边境的年轻人眼里,他们可是精神导师一样的存在。
“有那么夸张?他们能教什么?”凉太依然直视着前方,手稳稳地握在方向盘上,却压低了声音插话进来。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自由?和梦想吧。仅此一次的人生里总要去追点什么的,那为什么不无拘无束地探寻自己真正想要的呢?可能是这样的感觉吧。
聊到最后,搭车客真诚地问我们。
车上的音响是可以用的吧,真的不想听一下他们新出的曲子吗?
我笑着指了指依然闭着眼睛的隼,示意他还有人在睡着。隼的胸膛平静地起伏着,车子偶尔驶过颠簸路段,他的睫毛便跟着颤动几下,却全然没有要醒的迹象。于是听歌这件事只好作罢,而搭车客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圈被堆得乱糟糟的车内,也不再说话。
后来我们聊往事,聊这一路是如何走来,聊前路要去往何方,没有人再提及什么乐队的事情。最终傍晚时分我们在靠近边境的一处露营地前分别。临下车前,这位搭车客在道谢后沉默片刻,再次开口:
“祝得偿所愿,无论你们在追求什么。”
“你也是。”我郑而重之地回答他。
“难得啊,是吧?”隼目送着搭车客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喃喃地说。
“不过开始的时候你装睡的技术可真是有够烂的。”玲於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好歹也稍微翻个身调整一下呼吸的节奏吧,就那么直愣愣地躺在那里,谁看不出来是装的啊。”
“他能急中生智配合亚岚君装睡已经很不容易了,别要求太多。”龙友说。
“就是嘛。”隼笑嘻嘻地应和着,转而学着搭车客的语气,“不想听一下‘他们’新出的曲子吗?”
我稍微伸展了一下肩膀,调整成比较舒服的坐姿。“我也觉得来一点比较好,毕竟我们已经走到这里了。”
我得说还是那听起来有些尴尬的流行乐曲风。好吧,我承认效果音的制作有我灵光一现的成分,因而某种程度上来说像是在胡闹。要是让现在的我来重新制作这首歌的音轨,我一定把所有电子合成器做出来的模糊复音全部去掉——不过改成什么好呢?用漩涡效果器强调和弦?或是加一轨重低音?
主歌最后一句即将进入副歌时,龙友和凉太的声音逐渐重合。相比平时说话的嗓门,龙友唱歌时的声音总显得温柔;而凉太则更为清亮……我知道了。我知道要改成什么了。
确实要加一轨,加一轨其他五个人的和声好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合适的了。
“歌词写得真不怎么样啊。”龙友感慨着。而我一心沉浸在怎么修正编曲上,还没来得及反应,余光却瞟见凉太点了点头。
显然龙友也注意到了,他马上不满地叫起来。
“喂,是谁耍懒一句歌词都没有贡献啊?你最没有资格说我了。”
凉太微微转过头来,表情无辜:“哪有在说你,我点头是以为你在说Mandy桑的rap词写得烂呢。”
“喂!”Mandy猝不及防被卷入这场小吵闹,下意识地出声抗议,却被玲於打断。
“嗯,那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了。”玲於嚼着不知道哪里翻出来的一包薯片,简短地评价,“有的地方我都唱不出口,真不知道他是怎么面不改色地唱
他那些rap词的。”
Mandy不服气地小声反驳:“但总的来说都还挺不错的吧。”
“我挺喜欢。”裕太说。
是这样的,是还不错。总的来说,我也挺喜欢的。
在这样安静的夜里,远处哨所的灯光明明灭灭,天上的星星明明灭灭,但我转头时看到彼此眼中的光,是长明不息的。
但今夜无月,流云是黑夜最好的遮掩,尤其是凌晨时分,而我们选择的路线又恰好沿着茂密的树林边缘。
于是,没有想象中的那些惊心动魄,除了车轮摩擦落叶的声音没有别的响动,我们就这样跨过了那条国境线。大家的表情都是平静的,但我发誓我听到了这辈子最有力的心跳声。在驶过那条线之后,这交织在一起的心跳声化作了毫无缘由、但无法抑制的大笑。
到这儿,到这篇语无伦次、不知所云的东西的最后,我想说句实在的:
其实地面上并没有这么一条线。
不过,好吧,谁知道呢。
我们只是那样越过了它。